《金剛經》內的唯識學解讀初探

鄧國華教授

 

中文摘要:對比學習《金剛經》與唯識學《楞伽經》、《百法明門論》、《八識規矩頌》等經典,從善法、無我、無四相和般若四個方面,探討禪與唯識、性宗與相宗的互通與統一,以期深解《金剛經》的義趣,回歸達摩禪真修實證的傳統。


 

 

《金剛經》是佛法的重要經典,通於佛教的各個宗派,尤重於禪宗和淨土宗,對中國文化有著重大的影響[1]。參禪學佛非學《金剛經》不可。唯識學有“六經十一論”,《楞伽經》是其重心。達摩祖師東來傳法,傳衣缽于二祖慧可,並以《楞枷經》印心,囑咐曰:吾有楞伽經四卷,亦付與汝,即是如來心地要門[2]。法傳至五祖,改以《金剛經》接引六祖惠能,六祖因深夜聽聞《金剛經》而大徹大悟[3]。禪宗至六祖而興盛於世、大放光芒,《金剛經》以是因緣而影響更為廣大深遠,而《楞伽經》則逐漸不被人重視,法本“幾廢而僅存”[4]。究其原因,或是由於鳩摩羅什翻譯的《金剛經》,文字優美簡潔,義理深邃玄奧卻非常平實,易被當時中國人所接受;而《楞伽經》用詞艱澀、邏輯嚴格[3],不能被廣泛受持傳誦。蘇東坡曾言《楞伽經》“義趣幽眇,文字簡古,讀者或不能句,而況遺文以得義,忘義以了心者乎。”[4]此一歷史公案,說明禪與唯識、性宗與相宗,實屬同出而異名者,原是一體之兩面,本不可分。因為語言文字、眾生根機和歷史演化等原因,才有唯識與禪分離的假相。實際上,真禪師必精通唯識,真通唯識必入禪,《六祖壇經》記載六祖所述之“識智頌”即是明證。

究實說來,《金剛經》和《楞伽經》一樣難懂[3]。讀《金剛經》若不好學深思、明辨篤行,就很容易被文字所騙,搞成“儱侗真如顢頇佛性”[5]的口頭禪,落入各類頑空的虛無主義[3]。為糾後世禪宗之弊,直承達摩祖師禅之宗风,重塑禪門真修實證的路線,南懷瑾先生著《楞伽大義今釋》和《楞嚴大義今釋》,自稱“二楞子”[6];張尚德先生著《唯識新引》,重新整理唯識學,同時弘傳達摩禪,都是空有不二、性相圓融的展示。南懷瑾先生在《楞伽大義今釋》中說:“本來要替本經與唯識法相的關係,及性相兩宗的互通之處,作一篇簡單的綱要,但又覺得多事著述,徒費筆墨紙張,於人於世,畢竟沒有多大益處,所以便懶得提筆。”本文意在對比研究《金剛經》與《楞枷經》、《百法明門論》和《八識規矩頌》,探討性相兩宗的互通之處,也是尊師命深研《金剛經》與《百法明門論》、融會禪與唯識的初步心得體會。這對於我絕不是無益之事。我讀張尚德先生的書,多次參加禪七,知道張老師早已將禪與唯識、《金剛》與《楞伽》融通在了一起。此文的思路與說法,都是偷來的,且極不完備,僅是學習過程的體現,不妥之處,在所難免,敬請批評指正,以待後續補正。

 

一、善與惡

《金剛經》開始即說“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如是住,如果降伏其心”,而末後說“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金剛經講義》將“離一切相,修一切善”作為《金剛經》的“起修之妙宗”[7]。可見《金剛經》是強調善的,這與中國傳統精華文化強調善是完全一致的。《易經》有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善”究竟是什麼?從哪裡來?為什麼必須要“善”?怎樣做才叫“善”?《金剛經》中有說“菩薩于法,應無所住,行於佈施”。佈施當然是善法,且以佈施概括六波羅密(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可以算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但是,在科學昌明的今天,邏輯與實證已成為知識份子基本的思想工具和方法,人的頭腦更加復雜,對“善”的問題需要更加精細、明確的回答。從實修的角度看,也只有非常明確地認識到這些問題,才好修持。唯識學則可以滿足這一需求。

张尚德老师在‘唯識在人文思想中的貢獻’中指出:“唯識解決了人類歷來思想上的另一個大問題,就是人的善惡問題。像孟子和告子討論人性是善還是惡,就爭論個不停。孟子主張性善,而荀子卻主張性惡,這在外國的思想裡面,也常是各說各話。在佛法唯識的系統中,人本身原來是不存在的,也就是人本來無受者、無作者,但一旦存在以後,若不成大菩薩與佛,自己的業力與習氣,便在很多世中輪迴,而不得解脫。唯識設定我們有種子識,它是無覆無記的,也就是種子識本來不在善惡中。「無覆」也者,為敞開的意義,善惡是要到第六意識層面才有。第六識的意識層面也就是人不斷的活動要透過意識,秉承第八識和第七識潛在性的種種,推動著前五識—眼、耳、鼻、舌、身往前走,才有善惡可言。

在唯識的設計中,末那識(第七識),也就是情執,為有覆無記。「有覆」也就是自己遮蓋自己,不是敞開幹的。就是自己永遠抓自己,自己抓種子識,自己的情執也不在善惡中,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深度的自我戀。第七識戀第八識。實際上說,人一旦有前五識和第六識,就無一不戀,人是整個的戀著自己全體的。

所以從這個觀點來講,《三字經》一開頭說:「人之初,性本善」,那是不成立的。人之初是無善無惡的。從整個健全社會的建構與發展來看,應強調:人之初,應從善,這須從各方面都善的胎教開始。”[8]

依笔者的理解,唯識的系統設計中,有八個識,即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聲識、意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第八識阿賴耶識又稱為種子識,含藏種子,第七識末那識執第八識的見分為我,即《八識規矩頌》所說“帶質有覆通情本,隨緣執我量為非”。第七識又為第六識意識之根,前六識(眼、耳、鼻、舌、身、意)依第七識輾轉而生。第七識因種子和我執(即情執)而染汙前六識,所以才有前六識的善與惡,所謂“四惑八大相應起,六轉呼為染淨依”。種子沒有善惡,第八識和第七識都沒有善惡,但潛藏了善惡的可能性。

種子從哪裡來?這是佛法的根本大問題。釋迦牟尼佛在《解深密經》裡說:

“阿陀那識甚深細,

一切種子如瀑流,

我於凡愚不開演,

恐彼分別執為我。”

“種子和阿賴耶識極可能是一體的兩面,當然無從說種子識就是阿賴耶識,阿賴耶識就是種子識。真正要瞭解這一點,完全是證量,而不是文字的問題。”

“種子具有能變的發生、儲藏、發展和轉化的功能,這是能變的心量,可以叫做「因」,為主觀之所以存在的因。這個「因」是從哪裡來的?在整個的佛法系統中,沒有這個問題。如果有這個問題,這正是人的昏因妄念所繫的無明執著。其它許多宗教有這個問題,都說是從神或上帝那裡來的。”

“唯識學所說的種子是種種存在因緣條件的綜合結果。實際上宇宙的整體和總體就是種子。所以「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人的種子除了宇宙種子中的客觀物質性、化學性、生長性、變化性……,種種的基因以外,還有人的存在一旦存在了,這種一旦存在,釋迦牟尼佛把它叫做無始。釋迦牟尼佛所說的「無始」,不是指時間。而是任何有情眾生存在開始的那一刻。釋迦牟尼佛要破掉和超越時間,所以在《金剛經》講「無壽者相」。人一旦成為生命後,就會有淨熏和垢熏的發展。人的存在,會加入意識面,意識的最清淨面,就是朱熹說的「虛明靈覺」。但唯識學和佛法除肯定人的意識清淨面以外,還又更上一層,即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也就是諸法空相。”[9]

現行熏種子,種子起現行,如是因,如是果。人類社會若在善法上,就會得善果,這完全取決於人類自身的所作所為。因與果雖然都是假有,但不是沒有,而是決定有。這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原因。

進一步的問題:善法究竟有哪些?

《百法明門論》對此有具體的回答。《百法明門論》是天親菩薩從《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的六百六十法中抽出來的一百法,包括:心法八,心所有法五十一,色法十一,不相應行法二十四,無為法六。善法屬於百法中的心所有法,共有十一種:信、精進、慚、愧、無貪、無嗔、無癡、輕安、不放逸、行舍、不害[10]

但《百法明門論》過於簡略。《大正藏》《續藏》中關於《百法明門論》的注疏約有十二種,對於這十一種善法有詳細的解釋,可以參見明朝廣益大師纂注的《百法明門論纂》。此處不展開,留待筆者以後做功課。應當注意的是,五十一心所法中,“其善心所(法)止有十一,而惡心所(法)則有根本煩惱六、隨煩惱二十。此則善習少而惡習多,宜乎善人少,而不善者多也。[11]”(根本煩惱:貪、瞋、癡、慢、疑、惡見。隨煩惱二十:不信、懈怠、放逸、昏沉、掉舉、失正念、不正知、散亂、無慚、無愧、忿、恨、惱、覆、誑、諂、憍、害、疾、慳。)張老師經常強調:要徹底瞭解自己,要瞭解自己有多壞。當把壞去掉了,光明就顯現出來了。依筆者自身的體會,修行一定要從認識和克服二十個隨煩惱開始。

善法仍屬有為法。《百法明門論》末後六種法是無為法,最後歸到二種無我:補特伽羅無我、法無我,意即要超越有為法成就無為法;最後無為法也要超越,歸到人無我、法無我。同理,《金剛經》最後又否定了善法。“無有定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這是在肯定之後,徹底否定。“所言善法者,如來說非善法,是名善法。”這是“徹底在肯定以後又加以否定,在無盡的肯定、無盡的否定中,又加以統一。[1]”實際上,這也就是《金剛經》“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更深一層含義:修一切善法而不著人我相,即是在善法中又超越善法。

 

二、人無我、法無我

《金剛經》處處在說無我,昭明太子所分三十二品《金剛經》,第十七品即為“究竟無我分”:

“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實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

“如我解佛所說義,佛於然燈佛所,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實無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如來者,即諸法如義。”

“如來所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於是中無實無虛。”

“是故如來說一切法皆是佛法。”“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是故佛說一切法,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

“若菩薩通達無我法者,如來說名真是菩薩。”

《金剛經》在這裡提出的“無我法者”即與《楞伽經》裡說的“人無我、法無我”完全一致。

《金剛經說什麼》解說“人無我、法無我”:“這個身體活著,痛快不痛快,是飽是餓,不值得一談;反正這個身體不論活久活短,最後都變成灰塵,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學佛的第一步,學到身見忘掉了,身見忘掉不是無我啊,只是無身見,要真正內在身心皆亡,達到無我才對,才可以得定。光是得定了無我,還不算佛法的究竟,我見沒有了,只達到人無我的境界,人無我是小乘的果位。

但是有了一個人無我,還有一個法在喔!最後要法無我,就是佛說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到了法無我,叫做人法二無我,到達了就成佛。最後連空也空,空也不存在。[12]

依此理解,徹底地人無我法無我了,才是佛。

《楞伽經》說佛的知覺:

“爾時大慧菩薩復白佛言。世尊。惟願為說佛之知覺。世尊,何等是佛之知覺。佛告大慧,覺人法無我,了知二障,離二種死,斷二煩惱,是名佛之知覺。聲聞緣覺得此法者,亦名為佛。以是因緣故,我說一乘。爾時世尊欲重宣此義,而說偈言:善知二無我,二障煩惱斷,永離二種死,是名佛知覺。”[13]

同理,《百法明門論》以“無我”開始:“如世尊言,一切法無我。何等一切法。云何為無我。”以“無我”結束:“言無我者,略有二種。一者補特伽羅(作者注:梵語,“我”的異名)無我,二者法無我。”[10]

廣益大師對于“無我”的纂注如下:“一切法無我者,謂百法及二無我也。世尊乃說法之主,一切法乃所說之法。而云無我者,則說無所說矣。何也?以佛本無法可說,亦無實法與人,但就眾生所執之情,隨宜而擊破之耳。且一切法者,乃世出世間一切聖凡之法也。以凡夫妄執五蘊身心假我為我,外道妄執神我等為我;小乘妄執所取涅槃偏見為我,菩薩妄見有生可度、有佛可求、非我不能,於所證真如,有證有得,亦未忘我。斯則世間凡夫外道,出世三乘,皆是有我執者。故佛總以一個無字破之,曰:一切法無我。謂一切法本來無我,故知一切法者,乃眾生所執之法,非佛說也,以眾生妄執為有,佛但云無之而已,豈有法耶?此一無字,亦不得已而為破執之具耳,又何有實法與人哉?噫!此吾佛說法之標旨,而為萬法之宗本。故論標以示人,意曰:當如世尊言,應知一切諸法無我。學者苟達無我,則於大乘法門思過半矣。”[11]

《楞伽經》對“人無我,法無我”的解釋如下:

“復次大慧,菩薩摩訶薩,善觀二種無我相。云何二種無我相。謂人無我,及法無我。云何人無我。謂離我我所,陰界入聚。無知業愛生,眼色等攝受,計著生識。一切諸根,自心現器身藏,自妄想相,施設顯示。如河流,如種子,如燈,如風,如云,刹那輾轉壞。躁動如猿猴。樂不淨處如飛蠅。無厭足如風火。無始虛偽習氣因,如汲水輪,生死趣有輪。種種身色,如幻術神咒,機發像起。善彼相知,是名人無我智。

云何法無我智。謂覺陰界入妄想相自性。如陰界入離我我所。陰界入積聚,因業受繩縛。輾轉相緣生,無動搖。諸法亦爾。離自共相。不實妄想相,妄想力,是凡夫生。非聖賢也。心意識五法,自性離故。大慧,菩薩摩訶薩,當善分別一切法無我。善法無我菩薩摩訶薩,不久當得初地菩薩,無所有觀地相。觀察開覺歡喜,次弟漸進,超九地相,得法云地。于彼建立無量寶莊嚴,大寶蓮華王像,大寶宮殿。幻自性境界修習生。於彼而坐。同一像類,諸最勝子眷屬圍繞,從一切佛刹來。佛手灌頂。如轉輪聖王太子灌頂。超佛子地,到自覺聖智法趣。當得如來自在法身。見法無我故,是名法無我相。汝等諸菩薩摩訶薩,應當修學。”

《楞伽大義今釋》的二種無我:佛說:“大乘菩薩們,還要善於諦觀二種無我相,所謂人無我和法無我。

什麼是人無我呢?須知離了無始以來妄想自性所執著的我,和由我所引起的所作所為和所想等等;那些由五陰入聚所構成人我的身心作用,都是由無始以來的愚癡,和愛欲所起的業力所生。例如由眼和色塵等的攝取、領受和執著,便生起眼識的作用。其餘諸根的所知和識,也都是如此。殊不知身心一切諸根,以及器世間的物質,和能藏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都是自心所顯的現識,由於妄想的遍計所執之故,便顯示出這種種的法相。尋其根本,都是在刹那不停地生滅滅生,猶如河流,如種子、如燈、如風、如云,刹那之間輾轉相續,似有而無,如此的變壞不停而無止境。無奈人們卻於此中,自生執著,於是自心便躁動得猶如猿猴,喜歡逐臭如飛蠅,以及像風火一樣的毫無厭足地吞滅一切和自己,其實這些都是由於無始以來的虛妄習氣所形成。人們便於此中輪轉生死,死生生死,而生出各種各類之身,和各種不同的色相,猶如幻術和神咒相似,機鈕一動,形象便跟著生起了作用。如果善於觀察這種實際情況,便瞭解根本上都無實在的我存在,這便是人無我的智慧了。”

“什麼是法無我呢?那就是說:如果覺知五陰、十八界、十二入等等的妄想情狀,瞭解自性本來如如,而陰、界、入等本來就是遠離我和我所的。其所以有陰、界、入的積聚而為身心,是因為被業愛繩索所縛,輾轉相纏,互為諸緣,所以便生出諸相,實際上,其中就本來沒有流動著生滅來去之相。一切諸法,也是如此,本來就遠離自他諸相,沒有實法可得。其所以形成虛妄不實的妄想之力,只是凡夫們習慣所生的作用,並非聖賢的境界。為什麼呢?因為心意識和五法中的名、相、分別等等,它的自性本來遠離於有無,並非真有實法可得。大慧啊!大乘菩薩們,應當善於分別了知法無我,若能如此,不久就進入初地(歡喜地)的菩薩之位,住於無所有之地而觀一切法相,由此開發佛之知見,發起無量歡喜。再由此次第漸進,超過九地菩薩之位,最後進入第十法云地,在其中建立無量寶藏莊嚴的大寶蓮花王似的大寶宮殿。其實這些境界,也都由於在自性如幻三昧的境界中修習所生。由此得種種勝相,為一切同行的最勝佛子們恭敬圍繞著,而且十方的諸佛也都來為他灌頂。由此再超過佛子地,到達自覺聖智的境界,便得到如來自在法身,徹底了知法無我相,這便名為法無我,你們這些大菩薩們應當這樣的修學。”[14]

依筆者的理解,“人無我”是說四大五蘊非我,身心非我;“法無我”是說一切法無自性,了不可得,故而唯識學說“相無性、生無性、勝義無性”。《心經》所說的“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也是指這個內容。由人無我,證到身心皆空,由法無我,轉行菩薩道直到成佛,最後還是四無量心、慈悲喜舍,歸到《金剛經》所說的“法爾如是”: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如來者,即諸法如義。

 

三、無四相與四分和五法

《金剛經》的名言: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無法相,亦無非法相。”

“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菩薩應離一切相,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

“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

很顯然,要超越一切相,才能成佛。

《楞伽經》有五法,即“名、相、分別、正智、如如”,“相”是五法中的一法。如何超越相,《楞伽大義今釋》的解釋是:“名、相、和分別這三種妄想,便是依他起和遍計所執兩種自性所起妄想的現象。如果得到自覺正智,便能證入如如的境界,那便是圓成實相了。”[15]

《成唯識論》另有相分、見分、自證分和證自證分的設計。四分與八識的關系,如何無四相,如何超越四分而轉識成智,歸到圓成實,可參考黃高證博士的《唯識四分抉微》及張尚德老師的讀後感[16]

《百法明門論》將“時”(即時間)列為二十四種“不相應行法”之一。“言不相應者,非能緣,故不與心、心所相應;又非質礙,故不與色法相應;又有生滅,故不與無為法相應。為揀四位,故名不相應。”[11]《金剛經》的“無壽者相”,也是要超越時間。

值得注意的是,“《金剛經》所說的「無四相」—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指人的心理功能、修養工夫與作用,能即此用、離此用的落在無執著的「無所住而生其心」中,並非指沒有人、沒有相。釋迦牟尼佛也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9]

 

四、般若與轉識成智

佛法的重心在般若。南懷瑾先生說:真正佛法的成就,是智慧的成就,是般若的成就。《金剛經》的全稱為《金剛般若波羅密經》,是般若部經典的重中之重,所以主要在說般若,而且是直接指示實相,說明法爾如是的道理:“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如來者,即諸法如義”,“如來所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於是中無實無虛”。

佛說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無上正等正覺,是眾生本來具有的智慧。雖是本有的,但仍需要去證到。《金剛經》對于修證的次第,並沒有詳細的交待。以唯識學的經典,配合《金剛經》,可以弄清修證的次第,找到入門修持的柺杖,這對於思想精密而智慧缺乏的現代人而言,尤其重要。

唯識學有非常多的名相,初看起來非常難學。其實,正如張尚德先生所說:佛法是經驗的,唯識學完全在說我們自己存在的經驗,並不難懂。唯識學的目的在於幫助我們完全徹底地瞭解自己,一步步克服痛苦與煩惱,達到二無我,最後徹底轉識成智,這與《金剛經》的目的是完全一樣的。若執著於唯識學的名相,跳不出來,不懂“如來說法如筏喻者”,則會有入海算沙之困。

六祖以《金剛經》悟道,但《六祖壇經》記載的識智頌,足以證明真禪師必精通唯識、深明轉識成智之旨。以下是識智頌及憨山大師的解釋:

“大圓鏡智性清淨,平等性智心無病,

妙觀察智見非功,成所作智同圓鏡。

五八六七果因轉,但用名言無實性,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

 

憨山大師〈六祖大師識智頌解〉:

“大圓鏡智性清淨”

教中說轉識成智。六祖所說識本是智。更不須轉。只是悟得八識自性清淨。當體便是大圓鏡智矣。

“平等性智心無病”

此言七識染汙無知。乃心之病也。若無染汙之病。則平等性智念念現前。

“妙觀察智見非功”

言六識本是妙觀察智。於應境之時。若以功自居。則執我見。此則為識。若不居功。則日用應緣。純一妙觀察智矣。

“成所作智同圓鏡”

言前五識轉成所作智。此亦不必轉。但悟八識清淨圓明。則於五根門頭放光動地。一切作為。皆鏡智之用矣。

“五八六七果因轉,但轉名言無實性”

此言轉識分位。雖說六七二識是因中轉。五八二識乃果上轉。其實轉無所轉。但轉其名。不轉其體。故云但轉名言無實性。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

此結前轉而不轉之義也。所言轉識成智者。無別妙術。但於日用念念流轉處。若留情念繫著。即智成識。若念念轉處。心無繫著。不結情根。即識成智。則一切時中。常居那伽大定矣。豈是翻轉之轉耶。觀六祖此偈。發揮識智之妙。如傾廿露於焦渴喉中。如此深觀。有何相宗不是參禪向上一路耶。予昔居五臺。夢升兜率。親見彌勒為說唯識曰。分別是識。不分別是智。依識染。依智淨。染有生死。淨無諸佛。予因此悟唯識之旨。此雖夢語。不可向夢人說也。

結语

本文旨在通過解讀《金剛經》內的唯識學,探討禪與唯識、性宗與相宗、明心見性與轉識成智的不二與互通之處。此乃大題,筆者力有不逮,且非本文之小作可以完成。此為筆者一生之功課,當躬行實踐、孜孜以求之,方有融會貫通的希望。

 

參考文獻

[1] 張尚德,《金剛經的思想結構》,《到禪之路》,達摩出版社,2010年,頁65-90

[2] 《佛祖歷代通載》,大正藏第49冊,第2036號。

[3] 張尚德,《禪與中國文化》,達摩出版社,2011年,頁6-43

[4] 南懷瑾,《楞伽大義今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6

[5] 王肯堂,《成唯識論證義》,新續藏第50冊,第0822號。

[6] 張尚德,《國學大師南懷瑾的成就在哪裡》,《張尚德演講集》,達摩出版社,2011年,頁406-523

[7] 江味農,《金剛經講義》,黃山書社,2006年,第二版。

[8] 張尚德,‘唯識在人文思想中的貢獻’,《全面解決人類社會問題在重建印度的唯識哲學》,《張尚德演講集》,達摩出版社,2011年,頁131-145

[9] 張尚德,《唯識新引》,達摩出版社,第1冊至第9冊,20102016年。

[10]  天亲菩萨,《百法明门论》,大正藏第31册,第1614号。

[11] 釋廣益,《百法明門論纂》,新續藏,第48冊,第0803號。

[12]南懷瑾,《金剛經說什麼》,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1月北京第1版,頁212

[13]  南懷瑾,《楞伽大義今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226

[14]  南懷瑾,《楞伽大義今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100-102

[15]  南懷瑾,《楞伽大義今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99

[16] 黃高証,《唯識四分抉微》,達摩書院全球資訊網,

http://damocollege.ehosting.com.tw/2016.11.24

 

尚德讀後:

建議你深透南公懷瑾老師在立德、立功、立言三方面的成就,祂又超越之。

在理上,可從其大著《楞嚴大義今釋》、《楞伽大義今釋》及《禪海蠡測》三書契入。

事上則要了解祂真的透過自己在聖智與差別智的修養與證量上起用,改變了時代。

 

二零一七年七月十日

於台灣達摩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