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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念西風獨自涼   (轉載自聯合報系聯合新聞網2006/10/18)

                                                                                                       黃高正

        下山已經六年多了,我不曾忘記張老師的教誨。

        第一次認識老師,是在我上大學後的某個暑假,假期中沒有課業的壓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天在校園閒逛,無意中瞄到佈告欄上一則招生告示,有位退休教授,每個週末講授中華文化方面的課,當時我對於傳統文化一知半解,充滿了好奇,所以就去老師自己辦的書院聽課,從此成為老師的學生。

        書院是在群山環繞中的一個農場,遠離塵囂,要到山上必須先在市區等兩個小時才發車一次的客運,當車子駛經百迴千轉的山路後,還得再步行穿過一大片的青翠的竹林才能進入山谷,老師的書院就在群山之中,竹林之畔。

        老師只是一介布衣,在退休之後,為了延續文化的命脈,所以選擇以講課的方式來傳播其理想。老師他堅持文人風骨,又不肯走商業宣傳路線,於是獨力在山中開闢這個書院。據說最初時,書院的現址完全是片荒地,長滿了高可及身的芒草。老師和幾位學生花了好幾個月把野草剷除後,然後才能搭建房子。這書院可說是老師從一磚一瓦,一石一木建立起來的。書院內簡單的木桌木椅,在樸素之中透出淳厚。剛來時,老師便一再告誡我們,要在真才實學上立功夫,不要被虛名所誤。因此若不是真心來學習的,都被謝絕而去。

        老師講的課程主要是以古籍作為教材,像是四書、易經、老莊、佛法、唯識、禪等,都是需要有點古文基礎才能夠了解文義的。像我這種理工背景的學生,一開始真是一頭霧水。所幸老師學識淵博,總能旁徵博引歷史上的故事,來舉例說明窒礙難懂的經文。那些看似深奧的文字,就像被點上了光明一樣,慢慢照亮了學子的心靈。日積月累之下,學生終能品嚐出經典的真滋味來。

        老師早就過了古稀之年。一般人已經安養天年了,老師卻一直在山裡過著簡單的日子。講課著書,教化門人,一心一意要把往聖先賢的學問傳授給下一代。夏天天氣熱的時候,學生們都穿著短袖上衣還是不時冒汗,老師他總是一襲長袍,莊重誠敬地講課。週末時,很多學生聽完課後就在農場過夜,晚上夜深人靜,學生都睡著了,老師還起來檢查水電、瓦斯是否關好。好幾次,老師雖然生病發燒,但只要講課時間一到,他總是讓自己忘掉疼痛,精神抖擻地走進講堂,不願缺掉一堂課。他的教學熱誠,不是用「全身投入」四個字所能形容的。

        老師一再勉勵學生們有文化的使命感,在社會出現亂象的時候,挺身而出,以人文思想來穩定社會。他說,自古以來,撥亂世反之正的理念,最開頭也只是一兩個人倡導而已,像是王陽明,曾國藩,不只教化了當時的社會,直到今天還為人所傳頌著。

        經過近二十年,老師的書院培養了不少人才,可是卻沒有人能承續發揚老師的志業,也許這個社會已經很難接受這種傳統的教學方式了。孟子曾勸梁惠王說:「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在名利掛帥的時代,行聖賢之道註定是要寂寞的。其實在這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中,即使要在名利場中闖出事業來都已經很不容易了,何況要在無名無利,雲淡風清的道業上有點建樹,更是千難萬難了。有時候看到老師踽踽獨行,那深藍色長袍下寂寞的身影,我想他的孤寂,不是找不到人說話,而是看不到知心人,那是種時代的孤寂。

        自己曾經想過要發揚老師的理念,將文化的薪火傳遞下去,但我先是不敵現實生活的壓力,後又不願承認自己初衷的退縮,在矛盾的心情下,無法面對老師,所以我悄悄地不告而別,含淚下山,遠赴異邦。

        浩浩天地陰陽移,現在我也在異域執起了教鞭,國外的學校為了賺錢,完全把教學商品化,把學生當顧客來看待,師生之間只是金錢上往來的買賣關係。這和我們固有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簡直是天壤之別。台灣的教育制度樣樣向英美學習,師道當然也就漸漸地不受到重視。很久沒回山上了,不知道老師和書院是否如故?想起了那段書院歲月,就會想起了老師的孤寂身影,挺立在蕭蕭的西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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