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五法串珠

黃高証

《楞伽經》主要是講如何由眾生的身心,特別是心理狀態達到佛菩薩的自覺境界。「楞伽」者,壁立千仞、超拔難入之境也。本經的要點雖多,但只要抓住主軸,便可綱舉目張,前後暢通。楞伽的主要脈絡就在「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其中又以「五法」統攝其餘者,故學楞伽者,不可不知五法。

《楞伽經》的常見中譯本有:(1)求那跋陀羅譯的《楞伽阿跋多羅寶經》,(2)菩提流支譯的《入楞伽經》,(3)實叉難陀譯的《大乘入楞伽經》,(4)談錫永譯的《入楞伽經》梵文新譯,(5)黃寶生的梵漢對勘《入楞伽經》。其中求那跋陀羅和黃寶生把五法翻譯為:名、相、妄想、正智、如如(真如),其他則翻譯為名、相、分別、正智、如如(或真如)。

由於禪宗祖師達摩大士到中土時,用來印心的,是依求那跋陀羅的《楞伽經》譯本,從此代代相傳,五祖弘忍將此經傳給神秀等弟子,成為禪門北宗重要經典。但北宗從安史之亂後便沒落,這一譯本失傳數百年。直到北宋太子少保張安道,在琅琊山偶得此經。後來他快八十歲時,把這經交給蘇東坡去付印。蘇東坡聽佛印建議,留在金山寺抄寫楞伽經並題跋,再由刻版工匠把經書刻印出來流通,此失傳數百年之經方得重傳於世。本文內容亦以求那跋陀羅的版本為主要依據。

筆者曾至山東尋訪摩崖刻經,在崗山見到《入楞伽經》第一品,經文分別依序刻在不同巨石上,由山下刻到山頂,非常壯觀,走在其中彷彿置身楞伽山。

《楞伽經》融通性相,但行文古奧,名相繁多,讀者難解其趣。本文以「五法」出發,進行梳理,分述如下:

 

一、名

名者,是指事物的名稱。唯識學中所謂「名身」,是指梵文的複合名詞。梵文與德文常常把二個以上的字組合成為單一長串的字。例如梵文中的Vasanadhisthana,是由Vasana(習氣) 和dhisthana(依處)組成,德文的Aspenwaldstrasse是由Aspen(白楊科歐洲樹種), wald(forest) strasse(street) 三名所組成。

事物名稱的賦予,牽涉到語言(或符號),而語言又與邏輯、概念、修辭、音律有密切關係。中國古代的「名家」是講名稱的邏輯,西洋古代的「唯名論」則講事物的共相是推論出來的概念。孔子說:為政要先「正名」,名正才能言順。放觀古今中外,人與人的衝突,國與國的戰爭,有多少不是因為確立名份而引起的呢。因而楞伽經認為妄想是言說之因,所謂「言說妄想」又分為四:有指執著現象而說,有執夢境而說,有執著過去所造諸惡業而說,有隨順無始習氣而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說來說去無一不是言說妄想。

大哲學家懷德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 1864-1947)也發現:「哲學家永遠不可能最終制定出形而上學的首要原則。(因為)洞察力的薄弱和語言的缺陷,無可避免地阻礙了這一進程。」(Philosophers can never hope finally to formulate these metaphysical first principles. Weakness of insight and deficiencies of language stand in the way inexorably.)不過,懷德海也說:精準的語言,有待於建立一套圓滿的形上哲學。

而楞伽經中,釋迦牟尼佛特別告訴大慧:佛法的第一義,是離文字相的。

所以對於佛法的究竟教化,諸佛菩薩不說一字,不答一字,以免因為言說反而增加了眾生的妄想。但是若完全沒說,很多人無法知道佛法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佛設種種方便,對不同根器的眾生廣說種種法,但都是像以指指月一樣,借用文字的指涉,使他們遠離妄心意識。

值得一提的是,世間不少事物往往有其名而無其實,有些抽象的名詞和語句,猶如國王的新衣一樣,根本就沒有實質意義,卻有它一套套的說詞。如果徹底探究這些說詞,都是徒有空言而已。

另一方面,還有異名同指的情況。就像佛陀在娑婆世界,有三阿僧祗百千名號,包括世尊、正遍知、如如、不二、解脫、不生不滅等等無量名號,都是如來之異名。如來本身如水中月,無出無入,無增無減。凡夫不知這些名號所指皆同,反而自生分別,於不生不滅中,說有說無。

實際上,一切言說都受限於文字,不同語言文字的意境,有時很難充分翻譯出來。而第一義是離於有無與感受,本身無有可得,一切皆是自心現量,不在名言文字上。所以佛自承從成道至涅槃之間,沒有說一個字。

 

二、相

「相」就是講現象,大至宇宙,小如量子,皆有其現象。哲學中有現象學,從唯識的觀點來看,眼耳鼻舌身識的所緣相是屬於物質現象,心理現象則為意識所認知。心理現象隨時隨地變易遷滅;而物理現象的變化細微而持久,人們往往不知不覺,誤以為現象可以永恆不變。

古希臘早期哲學家,多把單一元素作為本質,例如泰利斯(Thales, 約公元前624年-公元前546年)主張萬物的本質是水,由水生萬物。阿那克西米尼(Anaximenes, 約公元前588年-公元前524年)則把風看作是原始物質,,直到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 約公元前490年-前430年)才首次提出萬物由土、風、水、火四種物質元素組成,這些元素是永恆並存的。柏拉圖進一步運用幾何學,把火、水、土、風都視為有厚度的多面立體。以致西方哲學一度以四元素作為為萬物本源。

更早於古希臘的四元素說,古印度勝論派提出四大(地水火風)是有質礙的常法,構成了物理世界。但楞伽經不以四大為萬有色塵形相的基本原因,而是說四大乃眾生無始以來的妄想自性功能所生(如飄動妄想大種生風界),這種生發的功能猶如種子,故稱之為四大種。四大種其性本空,所謂性色真空,性空真色。由四大種的因緣和合而輾轉流化出熱能、氣體、液體、固體等現象,雖然四大各有它的個別性質,卻沒有一貫不變的永恆性。例如水性濕潤,結冰後就表現地性的堅實,蒸發成水氣又呈現風大的飄動,氣體在高溫成為電漿,便顯出火大的熱能。這些不同物態,是依粒子(包括離子、原子或者分子)之間吸力的強弱而改變。但從量子力學的波粒二象性來看,粒子與波動都是人的介入觀察才產生的,因為自身有預設立場,才會推理粒子或波動的有與無。若排除人為因素,則觀測之前的現象本身,既不是有,也不是空,更不是即有即空、非有非空,哪有什麼粒子或波動可以計較。若不明白我們認知的現象都是自心投影,便只能侷限在「唯相」的物性層面打轉,以相窺天,無法看清五法的圓融全貌。

 

三、妄想

一切法都因妄想而起差別,妄計有無,不知有本不有,空本不空。《瑜伽師地論》說:人類的妄想不斷發展下去,會天下大亂,出現壽命減短,糧食危機,資源短缺。今年的全球疫情相當程度地證明這一說法,雖然醫學不斷進步,但人類隨著對科技依賴度的增加,乃至大腦晶片的研發,都使妄想更快速急增。無論是戰爭引爆或瘟疫蔓延,都與人類妄想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

《楞伽經》提出十二類妄想:

1言說妄想:對言語音聲所起之分別妄想,又分四種,如第一節已述。

2所說事妄想:對聖者所說事,不明就裡,執事為實之妄想。

3相妄想:認為有相的物質才是真實存在的實體。

4利妄想:貪求利益而起妄想。

5自性妄想:認為萬事萬物各有其固定實性,不會改變。

6因妄想:以非因為因,如數論派執冥諦為真常之因。

7見妄想:在有無同異、俱與非俱,起種種外道邪見。

8成妄想:認為我和我所,是絕對性的真理。

9生妄想:認為一切存在是由單一因素而產生。

10不生妄想:認為一切存在無因而生。

11相續妄想:指妄想環環相扣,連續不斷。

12縛不縛妄想:遍計有被煩惱束縛者與能解脫煩惱者。

以上介紹《楞伽經》所述五法中的前三者:名、相、妄想,屬於世間法。後二者:正智、如如,則屬於出世間法。在世間萬象中,為何《楞伽經》只有提出這三法為代表?筆者以為此三者具有特殊的象徵,代表三界(欲、色、無色)之差別。欲界眾生,不論是人天畜生,皆具舌識,能發言語,故全都活在名、相、妄想中。若能超越名言,就可在禪定中進入色界。色界具有定中色相、妄想二法。若再超越色相,便能上升無色界。無色界沒有名與相,剩下妄想一法,因為他們的見惑與思惑還沒完全捨離,故知妄想遍及三界。由於三界眾生都在妄想分別中,只能看到表像,無法透悉事物真相,所以地藏菩薩說眾生的舉止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

《楞嚴經》也說凡夫眾生五陰都是妄想:

1 堅固妄想:色陰,

2 虛明妄想:受陰,

3 融通妄想:想陰,

4 幽隱妄想:行陰,

5 顛倒妄想:識陰。

經中對於缺乏正知見的特異功能者都歸入妄想,還把不行大乘的定性聲聞與定性辟支佛,說為顛倒妄想之流:「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閒,猶為法塵分別影事」也就是說,無論執有或是執空,還停在五法中的第三位。

那要如何捨離妄想,《楞伽經》提出了菩薩四法:

1善分別自心現:觀察一切好惡都是自心無始妄想的投影。

2善觀外性非性:觀察外在禍福,都沒有固定不變的性質。

3善離生住滅見:觀察三界所有存在如夢如幻: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也不無因生,證入無生法忍。

4得自覺聖智的善樂:得無生法忍,成就第八不動地,超越心意識、五法、三自性、二無我的境界,成就法性意生身。

《楞伽經》把凡夫的心意識分為八: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意(即唯識學的末那識)、如來藏藏識(對應於唯識學的阿賴耶識)。

前七識的生起,是由於不實妄想,緊抓境界和名、相,不知一切都是自心所現,故在虛擬時空中輪轉。第八識是善惡苦樂之本,相應諸趣,能受苦樂,因被根本煩惱與三界見思煩惱所迷,枉受生死。

如來藏自性清淨,常住不變。入於一切眾生身中,但凡夫被身心妄想執著所困,致使不生不滅與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為藏識或識藏。若離名離相離妄想,即轉識成智,進入了正智、如如的境界,這也就是回到如來藏,無生無滅,畢竟無垢。

 

四、正智、如如

正智是通達佛法宗旨,證到名相和妄想分別等等,都無真實性質,這是「宗通」的智慧,不同於其他外道和聲聞、緣覺,因為聲聞、緣覺只斷了煩惱障,但還有智障(所知障),所以沒有正智。

依於正智,捨離有無二種見,不執著也不否定名相,離諸妄想,是名如如。於如如中,超越世法,得無所有,即達到初地歡喜地。在如如境,隨順正理,廣為眾生如實演說,此為「說通」之正智。

實際上,正智是指如來藏的廣大悉備,如如是講如來藏的超絕無待。二者似為二而實不二[1]。從廣大悉備來看,初地菩薩有初地菩薩的正智,十地菩薩有十地菩薩的正智。從絕對無待來看,初地菩薩的如如,與十地菩薩的如如,平等平等。正所謂「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二者並存。

由於如來藏兼具這兩種特性,所以它一方面涵攝一切地水火風、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天、羅漢、菩薩、化佛等存在,另一方面又超越一切地水火風、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天、羅漢、菩薩、化佛等存在,世間文字描述所不能形容。釋迦牟尼佛在《楞嚴經》中如是說:「我以妙明不滅不生合如來藏,而如來藏唯妙覺明圓照法界,是故於中一為無量、無量為一,小中現大、大中現小,不動道場遍十方界。」

由上可知,五法是羅漢,菩薩和如來內證自覺聖智的實際理事境界,一切佛法都歸入其中。

 

五、如來禪

《楞伽經》把修證次第以四種禪來表示:

1愚夫禪:指聲聞緣覺以及外道,在名、相、妄想中,只觀人無我,不知法無我。聲聞緣覺修出世間六波羅蜜(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在痛中知道有個不痛的,在苦中知道有個不苦的,得出世間智,證有餘涅槃。外道修世間六波羅蜜,以得神通及世間智,能生天界。

2觀察義禪:指十住、十行、十迴向菩薩,已了知人無我,能觀法無我者。進修出世間上上波羅蜜,觀一切法不生不滅,了無所得。

3攀緣如禪:指十地菩薩,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證知人無我、法無我:初地歡喜地,住佛神力,入大乘照明三昧。三地發光地了知一切內外境界,都是心識作用,沒有個別存在的永恆性,成就「三昧意生身」。第六現前地煩惱不起,能入滅盡定,但未斷習氣。第七遠行地,遠離能所有無,對一切都沒有差別,故念念恆入大乘滅盡定。第八不動地,滅盡妄想,知一切內外諸法如夢似幻,得如幻三昧,成就「法性意生身」。第九善慧地以上,無為無行,現一切色身三昧,成就「無行作意生身」。

4如來禪:入如來地,覺人法無我,成就出世間上上智。斷煩惱障以離肉身的分段生死,斷智障(所知障)以離意生身的變易生死,達到常樂我淨,此即佛的知覺,亦為楞伽大義也。

結語:

尋名逐相多妄想,

妄瀑消停識海枯。

如如超絕無對反,

圓成正智不夜珠。

 

2020.5.20


 

[1] 楞伽經講三自性時,把正智與如如同歸於成自性(圓成實性),這是要超越緣起自性與妄想自性(名、相與妄想)來證到的。

 

尚德讀後:

佛法,或者說世間一切存在,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存在的發生學是了解存在的第一關。基督教說上帝創造一切,易經講: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卦等等等等。

佛法說:「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種子」一詞,是指一切存在的無數萬類基因,在未成為具體存在以前,都隱含在阿陀那識的種子裡面,所以阿陀那識也叫做種子識。往前引申,就有阿賴耶識。配合著末那識、意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用來解釋有情眾生存在的種種。

特別要注意的是,任何眾生自己未發生存在以前,是在無何有之鄉的。當阿陀那識(即阿賴耶識)發為胎生、濕生、卵生、化生後,眾生一方面承擔阿陀那識所擁有的業力,另一方面,因著深度自我戀和貪瞋癡活動的習氣,透過中陰身,便形成生命的苦果,在六道中輪迴無已。

又要特別強調的是,一切存在的發生,是從阿陀那識演化而來的。並不是說眾生自已可以創造什麼。眾生,特別是人,一旦存在後,就有一種統合的發生力和認識力。唯識籠統的把這種發生力和認識力,說成五遍行(作意、觸、受、想、思),五遍行是八個識中每個識都具有的。一旦五遍行發生作用,自己種種形式和內涵的存在,就在客觀中發生活動了。

尚德要說的是什麼呢?

人,或者說佛法,是不能創造一切的。說「心能轉物,則同如來」,並不是說可以把衛生紙變成鈔票。《金剛經》說:「無所從來,亦無所去,謂之如來」,這是指真如,或者說涅槃的原始清淨境界,此即「心能轉物」的意義,也就是佛在不生不滅的常樂我淨中。

常常有解釋一切的存在是心意識的變現,心意識能變現什麼?如果說成眾生,特別是人的存在,是阿賴耶識五遍行的起用而相應著一切的存在,這樣的理解可能是比較符合經驗的。

 

尚德 於台灣達摩書院

二零二零年五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