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你我他

奧拉朱旺

  做夢的時候,有時我們知道自己正在夢中。而夢中出現的各種角色,除了自己以外,有時也有其他熟人或生人。夢裡每一個人說出的話,似乎都符合那個人平日一貫的形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合於我們自己內心深處(潛意識或者更深處)早已形成的賦予自我和他人的種種“設定”。那麼,在夢中“我”與“他”的交談,究竟是算作彼此之間的“對話”?亦或只是一種自我的“獨白”呢?如果只是“獨白”,那麼在夢中的“我”確實能聽到“他”的一些平常沒有說過的話,這些話似乎也超出了“我”在夢中的明瞭意識或醒時的種種經驗;而如果這是“對話”,夢中的“你我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似乎又都在“外圍的”更大的“我”的“統覺”之中。這些究竟是什麼?

  關於此類問題,在西方哲學(如現象學等)與心理學乃至文學作品中,都有頗多的討論與展現,此處不必展開。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討論當中,有一部分可以說是相當深入而細微了。但似乎每到“向上一路”之時,就會有類似“方向盤不穩的搖擺”或“緊急剎車的止動”,因為他們始終難以徹底跳出或放下意識的範疇。這或許與西方文化所固有理性主義傳統不無相關吧。實際上,理性是理性的,也是荒謬的。理性的起點與盡頭乃至整個過程都籠罩著盲目。幾人識得?又有誰肯承認呢?

  比較而言,印度的唯識學對於上述問題的解釋可以說是最為深入而徹底的。唯識學在意識之外,更提出了末那識(Manas)與阿賴耶識(ālaya)的設計。但所謂的阿賴耶識,實在並不易理解。西方有學者把阿賴耶識詮釋為潛意識(subconsciousness)或無意識(unconsciousness),因為根據阿賴耶的梵文ālaya有宅處、藏等含義。實際上這一類解釋還是沒有離開意識的範疇。哲學大師胡塞爾“隱約”地推出了一個"最終意識"(das letzteBewußtsein)或認為需要一個“無意識的”意識(unbewußtesBewußtsein),但他困於現象學的直觀方法與西方哲學的傳統,始終無法完全超越意識的桎梏。

  文化思想(乃至任何事情),從它的起點與其所運用的方法或方法論之抉擇中,便可大致概見其所能達至的範域及結果。從語言與邏輯的邏格斯(logos)傳統出發,恐怕是很難跨越意識範圍的,因為語言與邏輯本來只是意識的一部分展現與作用。語言的含混或邏輯的不清晰是必然的,因為在一般人的生命狀態中,意識本身便是盲目與混亂的。此一路數的極致,大概只能如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所說的:“對於不可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不過,這裡要提起注意的是,維氏的“不可說”與佛法的“不可說”是否是在同一個維度中?他們的差異又在哪裡?

  有佛教學者認為,大乘佛法阿賴耶識的設計是從小乘佛教的六識說逐步推演出來的。且不說這一論斷所涉及的種種思想材料,就此類觀點背後的方法論立場與使用而言,似乎便大有問題。學者們忽略了,佛教提出的阿賴耶識並不僅僅只是一種思想理論的發展與建構,更是基於其生命實踐體證中的經驗。換言之,在印度文化的方法論中,除了思辨的傳統以外,更有禪定的傳統(禪定非限於靜坐)。阿賴耶識不是從意識或語言邏輯中推論而來的,而是在禪定中“契應”的經驗。而這種禪定,還不是一般的禪定,是“甚深又甚深”之禪定,既並非凡夫在意識中的妄想所能了知。

  話說回來,筆者本為凡夫,在此妄論阿賴耶識,難免如癡人說夢,不如就此打住,再回到本文開頭夢的問題吧。做夢的時候,我們知道自己在做夢,甚至可以大致體會到夢中的“你我他”背後的統一性,那麼醒著的時候呢?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不同?

  有一次走在路上,筆者突然感覺到路上的行人與夢中的行人原來是一樣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認識使筆者不由自主地以“奇妙”地眼光盯著每一個來往的行人。如果說夢中的“你我他”是自我的心識之所顯現,現實當中的“你我他”原來也是一樣的啊!所略為不同的是,夢中的“你我他”背後有一個深度“統握”的自我,所以對於夢中出現的各種情境與對話,自己的心裡是有一定“底”的。而在現實當中,“你”與“他”和“我”似乎都是獨立而不相通的個體,“我”所面對的“你”或“他”和夢中出現的“你”或“他”相比,似乎更具有不確定的陌生感(他不是我,我不是你,你不是他)。何以如此呢?這便涉及到末那識“我執”的作用。

意識以末那識為依,所以人的認知始終難以超越自我的意識。你有你的意識,我有我的意識,他有他的意識,看起來似乎你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但實際上,關鍵並不在意識層面的“知道”,而是:你以你的式樣顯現,我以我的式樣顯現,他以他的式樣顯現,你我他原來本是同源的!此種同源,超出了意識之層面,亦超出了末那識之層面。而同源之中,並沒有什麼你我他,更沒有什麼本體。從同源到你我他的顯現,中間有末那識的作用。可以說,你我他其實都在同一個大夢中,而彼此非一非異。因此,不僅你我他絕對相關,任何眾生也本來一體,乃至任何事物的顯現都在其中。我們從來都是自己搞自己,絕無例外。戰爭是最愚蠢和殘忍地自我毀滅。反過來說,愛人愛物真就是愛自己。

不過,大夢之中,我們似乎還是只願做自己的小夢。你我他之間,或是個人做個人的夢,以為彼此互不相干;或是彼此夢夢相夢,暈頭轉向;有時自己不想做夢,卻又出現在別人的夢中;有時別人正在做夢,卻被你……而小夢的背後的大夢,一旦被挑動,那更是群夢同時相應發動,夢作一堆,無所逃於夢中也。

害怕做夢,便要修煉“醒夢一如”。而所謂的“醒夢一如”,有時也未必不讓人覺得好笑。我們每天都在做醒著的夢,其實未必真的清醒;而睡覺做夢的時候,也未必只是糊塗。哲學史中有一個經典問題:你如何證明自己現在不是在做夢?很難!可見“夢”與“醒”之間的標準,實在並不是那麼簡單。《楞伽經》中說:“世間恒如夢”。那麼,“醒夢一如”又何如“夢夢如一”呢!

莊周夢蝴蝶,蝴蝶夢莊周,祂又來一個“至人無夢”。但“至人無夢”想必還是走不下去,為何?因為已經是“至人”了,到頂了,超出“至”就不是人了。不過,好在“佛”者,亦弗人也。而要成佛,大概不僅要知道“醒”,更要懂得“夢”和會造“夢”,而且要搞大大……的“大夢”吧。

 

尚德讀後: 

宇宙一舞台,人生一大夢。

聖人作夢,又超越夢,所以無夢。

凡夫無夢,還是在夢中,被夢困死,要作如是觀。

釋迦牟尼佛說法49年,沒有說一個字。

因此祂說夢夢,又要超越夢夢。

此所以佛之為佛也。

真能做夢者,有夢即無夢,無夢還是在有夢中。

 

附語:

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難道無為法不夢幻泡影嗎?!

不同在哪裡?

有為法是在生滅門中,集煩惱與痛苦的大成。

無為法者,超越煩惱與痛苦也。

又:

    詞聖李後主被趙匡胤關了以後,有幾句話: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

  其實夢中的貪歡,比醒夢的貪歡,還要春夢。

  這是什麼?

這就是阿賴耶識的變現也!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