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閒話

山海

登山望海,常所願也。試若人可以離棄虛妄的念頭,而與天地自然合而為一,那當下是何等的無事與解脫。不過,也沒有什麼比煩惱妄念與人更為親密無間的了,唯識學說它們是“隨眠”,也就是說,這才是真正與自己時刻同在的伴侶。如此如此,人們希望通過旅行而擺脫煩惱,而旅行中的人卻因自我的記憶與分別把煩惱抓的更緊,不得解脫。

在旅途中,我們總在下意識盲目地尋找自我想像和設定的“那一處”風景——即便這可能只是虛幻不實的“物自體”,而對眼前的“這個”卻視而不見。人們不知道自己當下即在無法複製的風景中,而過去的一切,亦將不再重來。於是,我們在家中,為了想逃離煩惱而選擇旅行;在旅行中,又因盲目地比較與找尋而勞累,想回家休息;等回到家中,卻又想再出去……此一循環,亦恰如眾生生生世世之縮影。我們為何如此不安?

以前,臨海登峰,常覺自我之渺小,宇宙之浩大,每以之開闊胸襟,砥礪志向;而今,任峰高海闊,對之卻悲壯無已。所以者何?煩惱無邊也!在在處處,人之權威欲高過須彌山,而嫉妒心滿過四大海,凡此種種,豈山海可量!有時,當我們漫步在空曠的山林中偶然睹見一人影,亦或在閉目沉聽自然萬籟時突然蹦出一人聲,那一切的空靈也就瞬間打破了。可見,人並不是那麼可愛也。中國古代道家有把人視為地球之菌,看來確有道理。而面對自我與人性的醜陋,無奈與厭離是必然的。此時如果沒有更“厚”、更“熱”的悲心與超越之功夫,活著實在寸步難行。好在寸步難行中,有無量菩薩示現化身度眾,幫助我們,讓人充滿了敬仰與感恩。

什麼是菩薩?也許只有在艱難困苦中才能真正有所體會。相對於自我的遭遇和感應來說,一切在時空中幫助我們解決煩惱或導入清淨自在的任何人、事、物,在當時當刻皆是我們的菩薩,皆要感恩。沙石之中確有億萬佛,因為沒有沙石的支撐,我們無法行走;而沙石則任人踐踏始終默默無言。從另一面看,人性雖多下劣,但人人亦有佛性。他人對我們顯現的下劣往往是因為我們自身的下劣相應而來的。這就好比照鏡子,鏡中之物是應著對象而顯現的。反過來,如果我們能常常以自我的佛性或善意去感應他人的善性與光明面,或者多從善面去“捕捉”別人而“營養”自己,光光相應,相對來說活著便不會那麼痛苦了。不同的人、事、物好比一個個多面體,它們卻也可以在同一時刻共同相應而展現出美或和諧的淨面。社會需要凈熏的道理在此。當然,如能以智慧和悲心直面進而融化自我與他人的下劣,那則是真正修行的開始了。

不過,一切的一切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真正深刻瞭解自己有多醜陋,并真的要在行為上超越醜陋。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天忙著把自己深度的自戀“演”給別人和自己看:或“演”積極,或“演”消極,或“演”庸俗,或“演”自己在學佛修道……累得要死,假的好笑,而不自知。說到底,我們要的並不是成仙成佛或稱王稱帝,仙佛皇帝只是自我權威欲的外化而已。我們真正放不下的是對自我深度地堅固執著(自戀),由之演化而來的則是對想象中永恆無上權威的追求。其實,權威欲無非是來源于對自我的保護,而“我”是假的。但人人皆追求自我的權威,追求不到則對別人產生無窮的嫉妒,絕無例外。此佛說眾生是至為可憐憫者。

說人是自私的,似乎還不太完全。準確地說,應該,也許是“大智若愚”的“愚”吧。人並不懂得真正的自私,修行才是真正的自私。什麼是真正的自私呢?那是自己對自己的認識與抉擇,不是要標榜自己或做給任何人看,也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較,不希求任何人事物的贊同或反對,不在意一切已發生或未發生的順逆環境……在“不知不覺”中徹底轉掉自我深度的“自戀”,不“陪耍”了,這是真正的“自私”。

 

尚德讀後:

不“陪耍”了又如何?

佛法歸到華嚴,最後的終結是「普賢行願品」。

那不是“陪耍”是什麼?

遊戲三昧,是在行願品中的。

趙州茶、雲門餅,都是遊戲三昧也。

 

二零一八年九月十五日

於台灣達摩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