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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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坤一戲場,人生一悲劇。”

  此格言為大哲方東美先生平生所最服膺者。對於這兩句話的含義,每個人的看法和體會或許是不同的;而在此乾坤戲場中入戲還是出戲,在這人生悲劇中奮發亦或虛無,則更是個人的選擇了。

  釋迦牟尼佛說:“人生是苦。”只是,這苦既不是喜劇,也不是什麼悲劇,而是人生在世實實在在的一種經驗。釋迦牟尼佛又說:“法爾如是。”法爾如是就是法爾如是。而人偏偏就是要在法爾如是中顛顛倒倒,加上各種情緒、煩惱與價值判斷,於是就有那一駒駒悲劇中的喜劇,喜劇中的悲劇永無休止地登場了……

  可是,若要坦白而真誠地對人說:“生命只是一團煩惱”,那一定會遭到許多不同的質疑和反對吧。人類的歷史從古至今,從來是“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何況對在重重煩惱中早已轉的“不亦樂乎”的人來說,活著還是蠻“舒服”的,哪怕一切是那麼的稀裏糊塗,甚至毫無道義。人類發展到今天,科技的進步猶如脫韁之野馬,物質文明配合科技的發展把可以人的欲望無限放大,而許多在以往認為“不應該”的事物在經濟與利益的大前提下都得到的“巧妙”地轉身,變成一種大眾默許的價值,儘管它們的背後常常是盲目的……關於現代人類文明的問題,此處不必過多展開。記得有一次看到一份資料,說以前戰爭的年代,種種條件都非常貧乏,人的一些基本欲望都難以得到滿足。可即便是那麼艱苦時代,自殺率還是比當今社會要低的多。當然,現代人的自殺率也不能算高吧,如果是跟精神病患者的數量來比較的話。

話說回來,也有人想尋求“解脫”,想要“超凡脫俗”,想要“與眾不同”地存在著;也有一些哲學或宗教,標榜要“成聖成賢”,“成仙成佛”。不過,從邏輯與經驗上看,人是因為面對煩惱有著深深地痛苦與無奈,所以才想求得真正地解脫;因為深深地瞭解了自己的庸俗與無知,所以才想要徹底地超越。那麼,反過來說,一個人根本不知道苦更不接受苦;對存在的一切不甚了了又不願去學,那又究竟要解脫個和超越個什麼呢?也許,“求解脫”也變成了一種情緒,“成聖成賢”又變作了一種教條,自欺欺人的把戲繼續上演。

  想來,似乎每一個真正的聖賢或仙佛,反倒沒有認為自己是聖賢或仙佛,甚至也沒有立志要作一個自我標榜的聖賢或仙佛的。他們只是在面對自我生命不得解脫的苦痛或對眾生愚癡的無盡憐憫與無奈中,用盡全力跳了出來或承擔了起來。聖賢與仙佛是別人給他們的“稱號”,與他們又何曾相干呢?現實裏,一個時代很難找到一兩個真正的聖賢或仙佛,但嘴上說要“成聖成佛”的人卻是如過江之鯽。也許,正如俗語所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吧;可是人人都要當指揮官的隊伍也未必能成為一支合格的隊伍。不過,想到一支部隊裏統統都是掛名元帥,那也不一定要打仗,靠唬人也能唬一整子了吧。真希望是如此的。於是,似乎可以預言,當每個眾生都要“成佛做祖”的時候,佛菩薩也許會發願投胎來當“眾生”,不然這些新晉“佛祖”們的權威何在呢?

  不過,一個人對生命煩惱與痛苦的深切體認,並非一定要等到下地獄之時。三界六道所展示出的生命性狀,完全是相應著個人當下生命的境界而漸次展開的。“一切唯心,萬法唯識”,便是一卷無上密宗。佛法並不似西方哲學傳統中的線性邏輯,直線因果,而是講 ——感應。感應在經驗中,經驗在感應中,同時在純粹理性中又超越純粹理性,被道德的無上律令所支配卻歸到不可說。而對以上種種的認識,需從深透八識的五遍行開始。在現實生活中,當一個人豐衣足食,一定的物質條件與精神追求皆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我們覺得人生根本不苦,而且還很快樂,福報大的,甚至感覺人間就是天堂;而在種種條件缺乏,基本的慾望得不到滿足之時,便會覺得活著很痛苦;等到連生存都得不到保障,或者身處特定時空中人性殘忍的一面集體爆發之時,頓覺人間就是地獄……以上這些是偏向於客觀環境的例子。而從個人生命的主觀而言,當一個人缺少了愛撫,乃至當人事物不順著自己盲目的意志與習氣發生之時,那甚至是會比死了還難受的。而人的問題就在於,不會接受這份難受,更不會反省自己為什麼會難受。當然,即便是反省到了,也還是照樣難受,這些就不是空話所能描述的了。

  看起來,人似乎有一種特性:只要感受到一點“舒服”,就會下意識地想要永遠抓住這份主觀的覺受與客觀的種種條件,這恰恰註定了人的不得解脫。若再進一步說,凡夫任何的“舒服”,絕對都是與廣義的“生之欲”相關的。為何有“生之欲”呢?因為貪生怕死!(此處所說的貪生怕死是從存在的甚深層次上而言,不單指一般凡夫對活命的執著,事實上它是凡夫存在全體的生存動力與生命現象,非獨生命生死那一瞬的現象。由此亦可知真正禪門所謂的“了生脫死”,豈是“坐脫立亡”那麼簡單。)而人為何貪生怕死呢?這個問題也許很奇怪,答案也很奇怪:因為是人啊!因為人的存在形式就是如此。佛法中有一個說法:是因為無明。可是愛思想的人又要追問,為何會無明呢?答案是:這個問題根本不成立。首先,人因為無明所以貪生怕死,這是對生命存在“就事論事”的經驗之直述。換言之,貪生怕死就是莫名其妙(無明)的。而從邏輯與語意學上看,既然先肯定了一個“無明”的概念,又要加入一個“明”(“無明”的來源)的概念,這根本是矛盾的。(舉一個勉強的例子,好比李四決定把不會說話的張三稱為“張啞巴”,張三同意了。然後李四卻接著問張三,為什麼你叫“張啞巴”?張三要如何回話呢?)其次,如果已經真正徹底知道了人為什麼貪生怕死,那就不是“無明”了而是“明”了。既然是“明”就沒有“無明”,既然根本沒有“無明”,卻又問為何“無明”,那就更不成立了。所以佛法強調的始終是在果位上的經驗,《大乘起信論》上也說只有成佛了才知道這些問題,這種回答不是在純意識思辨層面,而是在辯證的絕對經驗上。

  可以說,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活到現在的各種習慣是莫名其妙的,一切一切的習俗也是那麼“天經地義”。可是,當定慧功深之時,人會慢慢發覺自己從前所謂的“舒服”或“天經地義”原來是那麼地有問題,或者根本便是一堆“沒有人逼你但自己硬是要死死去貼住”的煩惱,“天堂”頓成“地獄”,油鍋還沒有看到,分分秒秒卻都是煎熬……不過,於自我的起心動念之間所漸漸發掘出的罪惡與顛倒往往是自己難以承受和面對的,此時對“深層自我”的堅固保護便以自欺的形式出現了,特別是當這些與世俗的價值觀或情愛欲相咬合之後,使人幾乎喪失了繼續深入挖掘的力量。說到此處,也許不必再說下去了。太老師南公懷瑾說,不是“好夢由來不易醒”,而是“好夢由來不願醒”吧。

  自欺,或許是一個“神奇”的語詞。從形式邏輯上看,人是不可能自欺的。因為當你自己知道自己在欺騙自己,那就不能叫做自欺了;而當你不知道自己在欺騙自己,那應該叫“被欺”。可是事實是什麼呢?事實上是:人的存在就是自己有意識的欺騙自己。 從這點深度來看,也可以叫自欺。

  需要說明的是,此處所說的“欺騙”不涉及一種價值判斷,也不著重於倫理上的善惡,它只是一種人的生命存在運作模式的形象說明。如果借用佛法唯識學的概念,“自欺”可以說是一種染汙,但卻不是一種善惡。

  人何以自欺?這讓人想到了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觀點。黑格爾認為,人的意識發展中有一種矛盾的形式,即其“自我意識”之理論。按照這一理論,自欺從某個角度來說是一種意識的天生結構。黑格爾認為,意識就是把自我和對象區別開來,而自我和對象同時又沒有區別。因為“我”一方面可以把自己當成對象,另一方面正是“我”的所有的對象組成了“我”的內容。離開了對象,“我”則變得空洞無物;而離開了“我”,對象又如何被意識到呢?因此從根本上說,真正的自我意識與對象意識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這樣一種結構中,自我意識把不是自我的對象當作自我,又把不是對象的自我當成對象,由此看出,人的意識本質上是這樣一種自欺式的結構形式。

  黑格爾的這一理論對人類意識的研究極具參考價值。但他的劃分方式似乎不夠細膩,且沒能跳脫他自己所得意的辯證邏輯模式與西方古典哲學之傳統,最後還是歸入了客觀唯心主義的思想之中。

  對人的自欺問題解釋的最精細而徹底的,還是佛法的唯識學。唯識學中有八識的劃分,而八識是一而八,八而一的。(附帶一提的是,人要真正了解自己,初步最重要的也許不在第八阿賴耶識,而是在——深透第七末那識。)從結構與功能作用上看,末那識上通阿賴耶識,下關前六識,它是第六意識之根,同時又與阿賴耶識互為俱有依。這也便是說,凡夫的阿賴耶識只要發生功能與作用,就是在自己抓自己。人就是永遠自己搞自己,永遠陷在自我深度的自憐、自愛、自戀地愚癡中。而人自欺的根源,或者可以說人的一切問題發生的根源、關鍵是什麼呢?是:

  末那識的見分永遠抓阿賴耶識的見分為自己的相分。

  以阿賴耶識的見分為自己的相分,也就是把自己當成對象,自己抓自己,自己互為主觀與客觀,自己是自己又不是自己……這便是人的最深層之自欺。由此看來,我們的一生的“努力”也不過是在為自己建立自欺的資本與花樣而已。

  有語雲:“若要人不死,除非死個人”。我們大概也可以說:“真要不自欺,除非不做人。”不過,大家都說學佛要先學做人。那,應該不是自欺吧。

  為什麼不是自欺呢?德國哲學家康德說,自欺是人的根本惡。而人自以為可以不自欺本來就是一種自欺。反過來說,人如果首先承認和清楚地認識自己的自欺,那雖然是在自欺中也就有不自欺的那一面了。德國美學家康拉德·朗格曾說:“藝術就是有意識的自我欺騙。”因為一位藝術家在創造一個藝術對象之時,往往要把自己當成是那個藝術對象。如果說藝術創造是一種自由的活動,那麼有意識的自欺也可以是一種通往自由的起點。無著菩薩說:“因地而倒,因地而起。”唯識學強調:“轉識成智”。想來,末那識大概也沒有那麼可怕,不然我們就不會有個性,家庭,忠孝……等等觀念與意志。而末那識轉過來就是平等性智。什麼是真正的平等性智呢?要自己轉過來才真正知道啊!

  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說,自欺也可以有一種自欺的“妙用”。比如,若不是佛菩薩的“自欺”,我們要到哪里去聽聞妙法,又於何生得度呢?寫到此處,真是讓人感慨、感恩!無盡地感恩!

  看起來,人類的世界真真好不“熱鬧”!有窮人,有富人,有官人,有商人,有文人,有武人,有大人,有小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出家人,有在家人…… 是人總有“要”,不“要”不是人。(當然,中文裡面的“佛”字,便是“弗人”也。)可是人究竟要的是什麼呢?大概是自己。奇怪的是,大概也沒有人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自己。更奇怪的是,因為不知道,反而更要。如此在一種盲目的“求生”中,把對象搞成自己,把自己搞成對象,統統都要聽命於“我”,卻又彼此亂搞一通,自侮侮人,這個叫做——人的一生。

  人是伴隨著哭聲到這個世界的。從嬰兒開始,就需要各種撫摸、擁抱、保護……長大了以後,我們從外表上看似乎是成人了,而內心對上述的渴望卻可能更加變本加厲了,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大人”喜歡通過不斷地建立自我的權威來表明自己的“不可侵犯”,實際上恰恰表明了自己還只是一個脆弱的“嬰兒”,對生命的無明與生存的盲目有無比的恐懼與衝動。而一般人真正需要的是安穩,無盡地身體與心靈之安穩,安穩之後,便又會開始追求各種享受……社會需要的則是安定,是互動的和諧,繁榮之後,又難免衍生各種奢華與腐化……修道的人呢?想要找到安身立命的終極,最後變成想要得到佛菩薩全方位的包裹,最好層層疊疊密不通風。如此看來,這個世界是多麼地需要愛!而每個人實際上都是在“求愛”:求別人愛自己,求人事物順從自己,方式不同而已,手段變化而已,程度深淺而已。那我們是否問過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愛過任何人事物呢?亦或,只是把一切人事物強認為自己的,把愛自己當成了愛一切人事物呢?

  當人在一種特別需要幫助與撫摸卻又極度無助與孤獨的時候,此時如有覺照,正可體會到自己對自己愛的有多深。自殺與不想活未必是不愛自己,反而是對自己更深層的愛,是自我盲目意志的高峰。可以說,人需要的絕對是溫情,不管這種溫情是親人給的,朋友給的,還是佛菩薩給的……或者說到底,是因自戀而來的。

  真的不要再說下去了。可還是不得不再說一句:人因為只要愛自己,就永遠失去了自己與真正的愛;人因為放下了自己,卻永遠回歸了自己與大愛。釋迦牟尼佛說:放下是唯一的歸命處。真正放下唯一的方法卻正是——無我為眾

 

                    尚德讀後:

人生一迷宮,

處處都在爭;

一到無爭處,

時時都是春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一日

於台灣達摩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