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懷南公懷瑾先生學術研討會

分別與神通

程思

《維摩》有偈,曰“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臨濟演宗,必“一句中具三玄門,一玄中具三要門”。而釋迦文佛說法一生,終言未說一字;宗門祖師不立文字,常傾般若文海,直如“仙珠走盤,了無痕跡與軌跡”了。縱觀南公懷瑾先生之著作,萬類綜羅,頭頭是道,而學人之理解,更是千差億別,不一而足。此亦無非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自心發顯,又何有于南公哉?!

南公曾感慨道:“教書人常常發現, 自己在上面講課,如果下面十個人聽,十個人的瞭解都不一樣------尤其是聽佛法,一定要特別小心注意。”[1]這還是講不同人應 著自己根性與知識結構的不同,所得之理解也不盡相同。其實即便是同一個人,對於同一句話的理解,隨著自己經驗與證量的提升,有時也會出現意思變化甚至完全相反的情況。以讀誦《普賢行願品》為例。在《普賢行願品》中,有許多個“我”字。初讀之時,我們容易把“我”指代為讀者自己;初通文意以後,我們又會把“我”指代為普賢菩薩;及至心量漸大,可以粗略體會到普賢菩薩的心境願力之時,這個“我”或轉為指代的是一切眾生;再進一步細密分別,一個個具體的眾生皆是共“我”之名,一切諸佛菩薩也都在普賢行願中,“從我立名”,種種形象獨立分明而又統一為“我”;最後,這個“我”便成了“天上天下,惟我獨尊”的那個。南公懷瑾先生慈悲的點出:“千萬不要忘記,修行是與法界一切眾生一起共修,要有這等廣大的心量,修行才能迅速成就,也才是真正在學佛修道。”[2]而如果沒有經歷上述種種層次之轉變,便很難即刻體會祂的多層深意。凡此種種認識並無絕對的對錯,卻有森然的標準。

作為一位不世出之大禪師,南公懷瑾先生所處之時代背景,祂的見地行持,祂的禪門手法,祂的遊戲三昧,祂的寫作方式等等,使得其著作中充滿了禪語、隱語、真實語、方便語、時代語------其層次之深度又何止“三玄三要”。吾師張公尚德先生說祂“什麼都說了,也什麼都沒有說。”此真至為精闢之語。什麼都說了,因其真是著作等身;什麼都沒說,因每個人讀的都是“自己的南懷瑾”,到頭來,也是自肯承當,自性自度。以此來看,對於祂著作中的每一句話,吾人都會有自己的理解,初步來說,這亦是無可厚非的,大可不必失措,更不必空爭是非。重要的是,慎思明辨,身體力行,切實用功在自身的經驗與證量的提升中,終會如百川歸海,一切真正的答案亦皆自然會呈現於前。

綜合來說:南公懷瑾先生的學術思想與著作,是對一個時代的總結與終結。祂的著作,層次複雜,重重圓融,在包含一切中,又超越一切,故對此一大教藏寶庫,善加分別與整理,吸收與蘊發,乃至見超於師,更推高峰,配合這個世界新時代的特性,為人類精華文化繼往而開來,方實為其真弟子之所為,亦為有心後學之一大事要事。

南公懷瑾先生學術成就之基石在於行願,此在拙文《淺論南公懷瑾先生學術成就之基——行願》中曾有提及。而在修習行願路線之過程中,則需善用“分別”。站在行願的立場來說:善於分別即是功德,不善分別即是罪過。佛法雖主無分別心,但那已是極高智慧之境界。學人若倒果為因,誤認不分別心,則易落入種種“深坑”。故《楞嚴經》中二十五圓通中之“觀音法門”,教人以“聞、思、修”,入三摩地,而“聞、思、修”中無一不需善用“分別”;以行願為標榜的普賢菩薩,更明確地指出:“我用心聞,分別眾生所有知見------我說本因,心聞發明,分別自在,斯為第一。”值得一提的是,普賢菩薩的畫像,手中常常拿著“如意”,就是表徵意識境界,轉為妙觀察智,分別自在之意。

對於上述之意,《維摩詰經》裡有一句總結性的話:“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南公懷瑾先生曾以“見地、修證、行願”總括佛法之三綱。而以見地而言,不能善於“分別”,則見地無法圓滿透徹而達第一義;以修證而言,佛法的眾多修行法門如觀想等,初步硬是要起“分別”作意;以行願而言,更是沒有不起“分別”的。初步行願不起分別,善惡、是非等等便無法明確,戒行與願力等等則根本無法建立起來。站在這個角度來說,智慧也就是從分別心而來。此所以大乘行者要遍學一切法。南公懷瑾先生更進一步指出:“一切法皆是佛法,善法惡法、正法邪法都要 徹徹底底地弄清楚,緊要處在於‘善能分別一切法,於第一義而不動’。不要一聽是邪魔外道之法,便嚇得全身顫抖, 臉色蒼白,也不要修了老半天還不知道自己玩的是旁門左道。修行亟需審辨揀擇所修法門的智慧,腦筋清楚,不但魔法迷惑不了你,正法也不至於成了你的執著。若以為外道不對,不可學也不用知道,那是你小氣沒智慧,連外道那一套都無法洞察,還學個什麼佛呢?本師釋迦牟尼佛對一切外道的理論與實際是 瞭若指掌的,正因他看清各種似是而非的生命觀、宇宙觀,不為紛紜的萬法所迷惑,所以才配稱為佛——覺者。”[3]

當然,佛法亦教人“不要妄想”。不過,“不要妄想”本身便包含有多個層次。而對於初學者而言,它的用意還是在教人心裡慢慢寧靜下來,少起惡念,此為消極地“諸惡莫作”。而到了積極地“眾善奉行”階段,則需秉持悲心,開動慧力,盡量分別,而不執著。南公懷瑾先生說:“大家都曉得‘心能轉物,即同如來’,‘轉’要如何轉起?--從意根上開始------不要以為意根的分別是那麼的壞,有如蛇蠍。成佛之道還得靠這意根呢!意識轉了,前五識就跟著轉,第七末那識和阿賴耶識也都跟著轉,意識就有這麼重要。玄奘大師綜合唯識之理所作之《八識規矩頌》中說:‘六轉呼為染淨依’,指第六意識轉到染法,即是凡夫,轉為淨法則成聖賢。而所謂清淨並不是要你不起分別,而是作到《維摩詰經》所言:‘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這個第六意識轉成妙觀察智,那便超凡入聖了。至於如何轉法,六祖說得好:‘轉其名而不轉其實’。就是這個東西,心佛眾生了無差別,同等具足一切萬法德性,一念覺照,即得清淨明瞭,你拼命要把第六意識丟掉,要丟到哪里去呢?------佛法根本是智慧之學,懂得這個,第六意識便是絕妙珍寶,意識不轉,光在那兒打妄想,執著那些世間的是是非非,貪嗔癡慢疑全犯,那就完了。”[4]

吾人反省自我之心念與行為,初步必然是很淺層的。所以終日說改正心念,不過如掏取海面之浪花。心念無常,浪花無盡,何時能掏到海底呢?故深明“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之要義,直深透自我心行背後之根根,深參深行,使得一探究竟。若欲真得究竟,必經無法言說之苦,直承大擔,通體淬煉,粉碎無明,遍散虛空,丟無可丟。故如常在人事物中遭遇古怪離奇,無法理喻之非人之事,實為明澈心法之最上波羅密。而能歷此者,方堪為真大丈夫。

若以行願之立場而言,有分別必有標準。這一標準,簡單地說,就是明確知道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欲行行願之路,在確立了總的方向以後,便需慢慢搞明自己的標準,哪怕最初只是“粗粗”的,否則始終還是在無法定位的“飄浮”狀態中。此一標準即據於客觀,又應於主觀。南公懷瑾先生說:“各人由內心的自淨其意,發為規矩,便是最高自治的原理。”[5]實則吾人自身的一切心理與行為,細微至甚深起心動念,眼神儀態,舉手投足等等,擴大至自身與他人種種不同的關係與互動,個人與外在環境的感應變化,宇宙一切存在的“點、線、面、立體、圓”等等種種現象與關聯,都是有一定確實的標準。初時,它並非獨一無二之死板教條,而是相應於每一個人的環境與體察而各自展開。且吾人對於這些標準的認識與體驗是在不斷變化中的:它應著人事物的多維關係的分別而各自轉變不同,隨著吾人業力的變化而改變,隨著吾人智慧力與定力的深化而愈發細密分明,隨著吾人心量與願力的擴大而不斷變得有力而必然------此標準之終極,主觀與客觀自然融合,而成為指導吾人行動的一絕對指令。此亦或如德國哲學家康得所言之無上道德律令乎?而若修行者能從行願的修習中,慢慢明晰自己的相對標準,在種種相對的標準中漸漸地體會到這一絕對標準,絕對歸到這一標準,自然實行這一標準,則在行願的修持上,已可達不動之地了吧。

不過,這也實在並非易事。在沒有完全體會到這一絕對標準之前,最重要的還是要在自我的分別反省與行為經驗中,找到自己當下的標準,然後自己歸到自己地去做。欲分別自己當下的標準,則需要徹底瞭解自己的動機與能力、特質,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地位,在人事物的互動中彼此摩擦所產生的各種現象與原因等。一個人如果能夠比較清楚地明確自己當下真正應該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過後也很少有後悔和懷疑,那麼可以說他初步地找到了自己的標準。茫然之時,應該始終提醒自己的是:惟有善良是最終唯一解脫的鑰匙。

值得注意的是,在道門中,每個人的標準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分別一切眾生的標準,但絕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批評甚至要求別人的標準。因為同一件事情在自己來講若是不應該做的,而在別人來講也許正是應該做的。反之亦然。特別是在真正的禪門中,一切看似沒有標準,確有絕對嚴格的準則。如果始終無法找到自己的標準,而流於放逸,那也是墮落最快的方法。而真正明確的自己標準的人,仍需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不斷深化細密,則始會禪門真正的修行,真實不虛也。道門強調“六和敬”,南公懷瑾先生於此每每感慨而語重心長地告誡。真正的“六和敬”,是大家都能明白並歸於自己的相對標準,又合於老師的絕對標準之下。如此則表像上的衝突與碰撞,並不相妨礙,反而能轉為絕對標準之妙用。當然,前提是有真正掌握絕對標準的老師和真正向道的學眾。

絕對標準,沒有任何理由,在一切相對標準中,超越了一切相對標準的分別,至大無私,如天地日月之運行,“不為堯存,不以桀亡”。能轉心行者,即具神通之力;而能發明絕對標準者,早已得分別自在,更具能發起大神通之力。究實而言,吾人各各本具神通,時時處不可思議境界。只是由於定慧之力的缺乏,受業力習氣之蒙蔽,在認識上難以感知。不過,只要具備一定的知識,些許寧靜、乾淨而細膩的心理,稍有一些信仰者,便能感應發明:眼前的一陣風,或一棵樹,或頭頂的一朵雲------原來或是佛菩薩神通的化顯。因極平常而人自不識。

通由定發,關於神通,南先生在各類著作中有甚為詳細的論述。本文不擬展開討論。值得注意的是 ,祂說:“現在大家最好奇的種種超能力,還只是小神通而已,真正大神通要向佛和大菩薩們看齊,並且,一個人能夠少私少欲,天天煮飯擔柴或做其他事物,服務他人,這即是難能可貴的大神通。”[6]為何煮飯擔柴是難能可貴的大神通?這便與行願相關了。凡夫要做到少私寡慾,天天服務他人,一定是在無盡的煩惱與痛苦中。只有佛菩薩才有力量轉化此煩惱習氣,在無盡的服務與承擔中,心甘情願,無怨無求,這不正是真正的大神通力嗎!

佛菩薩的神通不可思議,須知眾生之業力也是無量無邊。試想即令神通法術具足,而心為業習所縛,終不過煩惱之奴隸爾,甚或入魔道,與生命解脫實毫無相干。而眾生之集體業習仍需各自承擔。所以南公懷瑾先生又說:“佛菩薩的神通,是不可思議,祂的入胎輪回轉世,不畏苦難,濟度眾生,更是偉大的神通,更不可思議。況且一個世界的劫運、國家之共業是要靠大家一起在行為與意識上去修正,才能轉化;非神通所能奈何。還有個人的業力,學佛者也要懂得自己承擔,從自己身、心、行為修起,努力去淨化,並非作錯事、犯了罪,便要求佛菩薩特赦,大家都這樣,因果何在?因果之力極大,自作自受,解鈴還須系鈴人,菩薩大慈大悲,具大神通威力,但也要你正心、誠意、修身,惡業自然能不轉而轉。”[7]

所以,一個真正的行人,不論是否宗教教眾,在家出家,要學需向大智慧,要施便具大神通。在《普賢行願品》中,普皆迴向即是真大神通,南公懷瑾先生說:“回向即是大佈施,徹底佈施,學佛者一天修行下來,或者一月一年一輩子,生生世世,所有修習的善行功德,悉數毫不保留地回向給一切眾生,不求回報,甚至一切眾生的苦難全都轉到我身上來,無邊業苦一肩挑,學佛若能具備這麼大氣魄的回向力,那不得了,當下便得成就,當下即是普賢,這是何等的慈悲與智慧呢!”[8]如此方能在一個時代中,承擔一切眾生的苦難,如“香象渡河,截斷眾流”。而此亦即是吾人的絕對標準,當然律令啊!

願南公懷瑾之真學術與真精神普照十方!


 

[1] 南公懷瑾:《如何修證佛法》

[2] 南公懷瑾:《一個學佛者的基本信念》

[3] 南公懷瑾:《一個學佛者的基本信念》

[4] 南公懷瑾:《一個學佛者的基本信念》

[5] 南公懷瑾:《禪宗叢林制度與中國社會》

[6] 南公懷瑾:《一個學佛者的基本信念》

[7] 南公懷瑾:《一個學佛者的基本信念》

[8] 南公懷瑾:《一個學佛者的基本信念》

 

尚德讀後:

    南老師未必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但絕對是引導一個新時代、一個強盛、健康、安樂、新中國、新世界的開始。

二零一四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