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師莫若承志

盡心防癌報師恩

吳輝雄

二十年前,前台北醫學院(現改制為台北醫學大學)院長徐千田博士以八十歲高齡仙去時,我寫了一篇紀念文章<陪徐院長的那段日子>略述他老人家臨走前的幾個月,在台大醫院陪他的經過與感想。十年後,又寫了一篇<防癌甘苦談>談我推動防癌工作的心路歷程。如今又過了十年,值徐院長百年誕辰,再作此文,一則懷念恩師及那段婦產科的黃金時代;一則記錄十年來為防癌工作留下的一些雪泥鴻爪。此間推動婦女癌症篩檢,不遺餘力者,實為恩師視病猶親的風範及痌瘝在抱的悲心所感動。古德有云:「尊師莫若承志」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然志大才疏,乃敢冒不自量力、眼高手低之譏,以承繼徐院長志業深自期許者,蓋欲有以報恩師栽培教化之大恩於萬一也。

    民國六十年代,可說是婦產科的鼎盛時期,產科方面正逢每年出生超過四十萬的嬰兒潮,婦科亦如一片處女地,各種腫瘤疾病層出不窮,正是年輕醫師接受挑戰、展現身手的時機。當時在徐院長領導下的「台北中興醫院婦產科」,與「台大醫院婦產科」可說勢均力敵、平分秋色,即使是每年醫學會上發表的論文篇數及品質,亦不遑多讓。全國各地慕名而來求診的疑難雜症患者數以千計,儼然是子宮頸癌手術的大本營。據說,當年中興醫院婦產科的收入就超過其他三大科(內、外、兒)的總和,盛況可見一斑。由於徐院長的博學嚴謹,教導手術更是一絲不苟,因此訓練出來的學生個個都是強將,出去開業,大都業務繁忙,獨霸一方。

    個人投入婦產科,並得師承徐院長教導,有一段特殊的因緣。民國六十年在台北市立中興醫院實習時,婦產科的頭等病房,住了一位南部頗負盛名的女醫師,不幸發覺自己得了子宮頸癌,她原以為美國的醫學較進步,想到美國接受手術,美國的醫師聽說她從台灣來的,告訴她說,他們子宮頸癌手術的技術是跟台灣的徐千田博士學的,於是改變主意,回台灣接受徐院長的手術,可惜已發生轉移,沒幾年,還是走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前輩是我大學同學的母親,住院期間我常去看她,因著她的故事,改變了我的一生。那時我已通過美國醫師考試(ECFMG)正準備申請到美國當住院醫師,後來心想,美國的醫師都跟徐院長學,我又何苦老遠跑到美國跟他們學,因此決定放棄出國,申請中興醫院婦產科,很幸運的被錄取了。經過了完整而精采的住院醫師訓練課程,回故鄉頭份開業,開業二、三十年期間,業務出乎意外的忙碌,經歷了多次風險,如超過八千C.C.的產後大出血、敗血性休克、嚴重子癎症,都能鎮定處理,安然渡過危機,這些都有賴於恩師當年嚴格的調教。

    另一項受惠於恩師教導的則是論文的撰寫及辦事能力的訓練。當住院醫師第三年(R3)時,碰到了一個產科罕見的病例-子宮頸懷孕。有個病人流產後大量出血,卻查不出原因,只好做子宮切除手術。手術後透過病理檢查才知道是子宮頸懷孕。這個病例徐院長特地交代要在全國婦產科醫學會上提出報告。接到了這個指示既興奮又緊張,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也是一大挑戰。從未寫過論文的我,一方面請教前輩;一方面自己摸索,從查文獻、做標本,乃至找專家拍照、製作幻燈片(當年可不比現在有電腦、單槍投影和powerpoint可用),光是台大醫學院圖書館就跑了十幾趟,最後才著手寫論文。在忙得不可開交的R3一年中,為了準備論文發表,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假日和休閒時間。記得初稿完成時,請當時的一位主任級前輩先過目,這位前輩一字未改,還誇說我英文程度不錯。沒想到徐院長看了以後,改得面目全非,不但語法、用字遣詞都被修改潤飾,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從此對徐院長的認真治學和文學素養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同時也對大師訓練、觀察學生的才華、能力的方式有所體會。真正人才,只需要交代大目標,一句話丟下來就要把事情辦好。「良馬見鞭影而馳」,信哉!此生何幸,我非良馬,只是遇上了良師。

    有了以上寶貴的經驗及大師指導的心得,對論文的撰寫奠定了基礎和信心。最近幾年,代表苗栗醫院在家庭醫學會年會上發表論文達十幾篇,這在數十家署立醫院(現改制為部立)每年僅有35篇的論文中,個人每年都佔兩篇,而且連續78年,不曾間斷,亦可謂難得。前兩年,甚至有一篇研究機動式子宮頸癌篩檢費用及效率的論文,獲選做口頭報告,這和我當年在全國婦產科醫學會發表子宮頸懷孕的論文,整整隔了三十年。內人因此特地為我買了一套Armani西裝在上台報告時穿著,以示慶祝。當天,徐千田防癌研究基金會徐執行長美玟及幾位董事—葉文德、林國昭、賴武雄等前輩都列席指導。

民國90年,參加在北醫舉行的徐院長逝世9周年的紀念會,當時擔任頭份衛生所主任的我,大膽的提出一個「消滅苗栗縣子宮頸癌計畫」,沒想到立即獲得徐千田防癌研究基金會董事會通過,捐贈壹部中型婦女防癌車,從此開始了我投身子宮頸癌防治的生涯。起初只在苗栗地區進行機動式篩檢,後來獲得國際獅子會300G區的支持,在總統府經總統見證,捐贈了全國第一部價值五百萬的大型豪華子宮頸癌篩檢車,此後便把服務範圍擴展到桃竹苗地區。2005年值國際扶輪百週年,Porite總監指派我擔任地區義工主委,全力推動婦癌防治的工作,一年內跑遍了國際扶輪3500地區每個社,進行防癌演講及篩檢,並獲得熱烈迴響。同年更獲得美國北卡羅萊納州凱利扶輪社,透過總監辦事處正式的邀請我到該社演講,同時應邀到美國著名的僑團,擁有三百多位學者專家的「美國東南學人協會」,在亞特蘭大的年會上,發表個人在台灣推動子宮頸癌篩檢的經過和成果,這些都發表在96年的《台灣醫界雜誌》<赴美演講記>

民國100年,為紀念恩師徐院長百年誕辰,在徐千田防癌研究基金會大力支持下,於苗栗縣各社區推動100場防癌演講及篩檢活動,獲得苗栗縣劉政鴻縣長及國際扶輪3500地區全力配合,劉縣長並撥款五十萬給參與活動的社區(每個社區5000)。年初於觀光文化局大禮堂舉辦頭場演講活動,劉縣長、徐耀昌立委、國際扶輪3500地區總監劉啟田醫師、苗栗縣社區大學理事長黃鼎松、前中國時報總經理黃肇松、建國中學校友會吳坤光理事長、中華民國防癌篩檢中心秘書長高偉華及徐千田防癌研究基金會多位董事,包括謝長堯教授伉儷、張漢東醫師、邱孝震醫師、葉文德醫師、阮正雄醫師、賴武雄醫師及執行長徐美玟董事,當天冒著5°C的低溫,一大早趕來參加,支持活動的熱忱令人感動。至於基金會提供的演講費五十萬元,則悉數回捐,作為紀念徐院長慶祝活動的經費,聊表個人對恩師的敬意。

兩年前,為了籌備紀念徐院長百年誕辰活動,徐院長的二女公子美玟,也是基金會的董事兼執行長,知道我對中興醫院婦產科醫局」(日治時代用語)歷史沿革較為熟悉,同時對醫局興衰也格外關心,因此要我起草寫信給昔日醫局的前輩同仁。為了寫這封邀請函,確實煞費苦心,絞盡腦汁。因為醫局由於諸多因素,沒落已久,從前每年舉行的醫局會停辦達二十年,要用一封短信,喚起同門師兄弟的熱情,實非易事。經我構思良久,終於不負使命的寫出一封「情文並茂」的邀請函,將冰封多年的醫局前輩們的情感炒熱起來。在國賓飯店舉辦的籌備會,居然坐滿五桌,多位前輩從高雄、台南、台中遠道而來參加。為了表達對徐院長的敬意及當年教導的深恩,許多前輩紛紛捐款,原本估計籌募一百萬的目標,沒想到,居然超過預期,達三百多萬元。席間這些多年不見,年華雖老,熱情未減的前輩,慷慨發言,談到昔日徐院長的恩澤情義,幾位甚至哽噎落淚,令人感動不已。大家約定,從此恢復每年一聚的醫局會。我們這群失散多年的同門師兄弟,如今終於又重聚在一起了。

世界首富也是大慈善家比爾蓋茲,談到他罹患乳癌末期的母親臨終時對他的叮嚀“切莫辜負上天賜給你的才華和機會”,這席話深深感動了我,並常以此自勉。自知資質平庸,幸運的是,遇到了一代大師的徐院長,並得到格外的調教和陶冶,更難得的是徐院長走後的二十年還能夠在他的遺澤中受惠。這些年來推動機動式子宮頸癌篩檢略有小成,並獲得各界的支持和肯定,接受捐贈的金額超過壹仟萬元。民國96年獲醫師公會全國聯合會頒發的「醫療奉獻獎」及台灣家庭醫學會頒發的「基層服務績優獎」尤其感到榮幸的是獲得恩師生前捐獻鉅資成立的「徐千田防癌研究基金會」董事會聘任為董事,竟能躋身與徐院長傑出而克紹箕裘的子女們以及國內馳名的權威學者,如中研院彭汪嘉康院士、前台大校長陳維昭教授、台大婦產科謝長堯教授和多位醫局大前輩,共同為徐院長遺留下來的志業而努力。

        推動防癌最重要的工作莫過於教育民眾,可是說服民眾接受篩檢卻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十幾年來,演講超過四百場,有時一天二、三場,聲音都沙啞了,亦不以為苦。期望的是多一些人聽、多一些人受惠。可是,有時犧牲假日,滿腔熱忱,應邀到老遠去做演講,聽眾卻寥寥無幾。有一次到社區,主辦者敷衍了事,目的只是向上級機關申請經費,到場聽講的民眾居然不到十位,只好改成座談會。篩檢活動亦是如此,一群工作人員和志工,開著上千萬的乳癌巡診車到偏遠地區,等了半天,一個病人都沒有,碰到這種情況,說不會有挫折感,是騙人的。

每當遇到挫折時,就會想起追隨多年的禪學老師張尚德教授給我的教誨-「成就大事,最重要的是要守得住寂寞」。防癌救人,說起來冠冕堂皇,其實是一份寂寞的工作。前些日子,在忍受寂寞中有一番新的體驗,終於悟出平日背誦的「金剛經」中所說的“無住相布施”的道理。布施是自我成就過程中一種心靈的修煉,不應執著於得到的成果。防癌工作亦是如此,篩檢一百人和篩檢一個人,或竟一個人都沒有,感覺上可以一樣自在。有了這番體悟,居然一改從前沒有病人上門時,唉聲嘆氣、自怨自艾的心情,反而覺得偷得浮生半日閒,享受一下月光下漫步或鄉間悠遊的閒情逸致,也沒什麼不好。心境一轉,竟覺海闊天空。此中正契合一位大哲詮釋「善有善報」時說的「善意的本身就是行善最好的回報」。願以這份心得野人獻曝,提供給天下善心卻受挫的志工們參考與分享。

 

            尚德讀後:

發心即正覺

尊師乃佛心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於台灣關房